泫墨

“眼中野火闪烁”

《染》:第五章——《扶晓》

楔子:

琉璃帘,古琴素弦,一曲阳关刚唱到初叠——

渭城朝雨浥轻尘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霜夜与霜晨。

遄行,遄行,长途越渡关津,惆怅役此身。历苦辛,历苦辛,历历苦辛,宜自珍。

——纤手弄弦,琴音将泣未泣,似泪将垂未坠;她轻轻唱,歌声柔婉哀凉,如兰在空谷。

光华流转的琉璃帘这头,黎染知道,巧落来为她送行。这支改自王摩诘诗的《阳关曲》,巧落早说过会为她唱,只是如今听来竟如此悲伤,似友人正牵握衣袖,千叮万嘱。

身边,白衣少年替她斟酒:“今日别后,所待之事便拜托姐姐了。”

黎染洒脱饮尽,顺手反扣酒杯:“黎染定不负所托,公子只需信守承诺。”

她起身。碧阑干下,垂杨舞动袅袅晴丝。

1.

帝都的街道永远如此明亮,让巧落想起那年上元灯节,谜签灯影中对上的清和眼眸。那个文弱含蓄的书生,面泛淡霞,揭签递与她。

“小生只顾猜谜,却不知姑娘已捷足先登。”他不好意思地笑着。

在他笨拙的示好声里,她第一次知道了爱慕的感觉。原来心跳可以带来激动的愉悦,原来有时候一面之缘能胜过三秋共处。

她一时心生逃念,准备撞入人群,四顾却不见同行的黎染。书生说灯会人多,贸然离开寻人如海底捞针,不如原地等待。后来嘛,他陪她在通衢绢灯下等了良久,才等来咬着糖葫芦的黎染。

回去路上她怨黎染一声不吭地丢下她去买吃食,黎染却狡黠笑道:“我是在帮你啊!那清秀书生人还不错……我赌两串糖葫芦,你们还会见面。”

黎染说的对,他们的确又碰面了。在偌大的帝都碰见同一个人两次,大概就是“缘分”吧。当巧落在河边书摊看见书生眼底微笑的亮光时,她这样想。

但这次他没那么大方。为了决定书摊上那本琴谱的归属,他们一来二去地切磋琴技,难分伯仲。

也因了斗琴之事,黎染提议她凭琴音和妙嗓去揭了月华轩招人的告示,算有了谋生之道。

某日唱罢退场,却见书生在后门等她。他笑着说刚听了她的曲子,的确极妙。他陪她沿着沟渠走回住处,一路上灯火掩盖了月光,分外明亮。

那夜的路也这样长,她也走得这样慢,连突如其来的腹痛也如出一辙。

书生背着她奔到医馆……

当黎染冲进医馆时,巧落正平静地坐在榻上:“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。”家世,逃婚,被抓回去后的遭遇,假死脱身。在他愈发惊异的目光中,她毫无避讳隐瞒。

黎染眼神复杂地坐到她身边,握住她发冷的手。

“我请他帮忙做了最后一件事:把你找来。”巧落轻抚置于膝上的琴谱。

“你最近太累了,该好好休息。”黎染替她理好耳边碎发。

回忆默默褪色,巧落咬着下唇,手扶栏杆坐在了石桥边。

2.

“姐姐留步!”背后响起的声音带着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沉澈。

巧落回头,这才看清半卷琉璃帘后白衣公子的真容,原来还是十五六岁的光景:少年郎凤目如潭,鼻若悬胆,平直端正的眉骨上淡似罥烟的长眉削弱了几分英气,细腻光滑的两颊棱角未明,乍看稚气未脱,却又带着超越年龄的深沉。

她施礼致意:“公子还有何事?”

“自然是为兑现承诺。”少年说得云淡风轻,“应承了黎姐姐,会顾你周全。”

巧落微讶,她从不问黎染的江湖交易,更不知自己会成为黎染同这贵公子约定的一部分。或许——她看向那深沉少年——或许这是黎染离开前能想到的对她的最好安排。

“轿舆已备好,还请姐姐移步楼下。”少年略微挥手,一旁侍从便取下巧落肩上的琴背好。

“那就……多谢公子了。”


轿舆里,巧落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,心生厌恶。

自医馆出来,她便时常厌恶这副身体。她讨厌自己的弱不禁风,讨厌腹中不请自来的那团血肉,讨厌自己因体弱而不能借外力让它离开,又讨厌自己没有虚弱到立刻使它难以存活。但杀死它,是否又太残忍、太狠毒?

婚房里男人木鸡土狗般的脸在眼前晃荡起来,越来越大,正放肆地狞笑,笑她逃了这么远还是没能逃过命运。那家人在她腹中埋下一颗恶草的种子,它在她开始有希望时破土而出,疯狂吸噬她的生命、活力和未来;有时她甚至疯狂地想,他们会顺着种子的细线嗅到她的方位,待果实完全成熟落地,就将她生吞活剥,作熟果接下来的养料。

混乱的思绪搅得她头晕,一股恶心争先恐后地涌出喉咙,有时候她觉得这吐意的本源就在于自己对腹中血肉的厌弃。

她做过不止一次关于小产的梦,暗红温热的血液缓缓浸湿下裙,腹中烧灼撕裂着滚烫的炭火,她在痛苦中享受迫不及待的欢乐,任那团模糊血肉跳出她的身体,滚入阴沟里腐烂。冰面融化,阳光暖着精疲力尽的身子,她感到轻松与释怀,化出羽翼,飞上青天。

她又是她了。不,她是更好的她了,那时候。

轿帘被人掀起,那侍从见她大汗淋漓,不禁慌神:“姑娘有何不适?”

她虚弱地微笑:“无妨,不过是个噩梦。”

3.

夜浓似墨。这处小筑算是帝都难得的清净之所。

巧落觉得卧床无聊透顶,索性起身抚琴。

月光把疏竹清癯的影子剪刻在窗纸上,风送竹声入屋,亦将过去听到的湘妃竹的传说吹入她脑海。

她抹挑琴弦,轻吟一曲《远别离》——

远别离,古有皇英之二女,乃在洞庭之南,潇湘之浦。

海水直下万里深,谁人不言此离苦?日惨惨兮云冥冥,猩猩啼烟兮鬼啸雨。

——忽然气闷,她不得不停下来。正恼自己虚弱的身体,却听得窗外传来独特的沉澈嗓音:“为何不唱了?”

一望,便见窗纸上疏落竹影边多了一抹明练的少年轮廓。

“听见抚琴,刚寻过来姐姐却停了。”少年在窗下说,“我喜欢后面的句子,姐姐唱给我听吧。”声音分明还带着孩子的稚气,可语气却不似撒娇请求,倒收敛着几分上位者的傲气。

窗下不是普通少年,甚至不是一般宗室子弟。巧落这样想着,一边啜了几口刚刚给自己倒的水。理顺了气,她重又弄弦——

我纵言之将何补?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,雷凭凭兮欲吼怒。

尧舜当之亦禅禹。

君失臣兮龙为鱼,权归臣兮鼠变虎。

……

隐隐约约,巧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。字句间奸邪当道,国运堪忧;君主用臣失当,大权旁落,君龙沦为贱鱼,臣鼠跃成猛虎。联系今时今世,竟似有所影射。她侧目,窗纸上少年的投影端正安谧。但这位尊贵而深沉的公子所说的喜欢,绝不会是单纯的欣赏字词韵律,再加上诗句间种种暗示与露骨的“禅禹”,个中含义颇为危险。

如此,那么染和他究竟做了什么样的约定?她这次离开,是否身犯江湖以外的险境?

玉指之下,琴曲渐乱。

“姐姐?”

“唔……”巧落的灵思忽地被拉回来,“方才失神,让公子见笑了。”

“无妨。只是‘君失臣兮’两句的旋律,姐姐可以再改改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对了,还没请教姐姐芳名。”少年认真道,听不出一丝冒犯之意。

她轻轻答:“我姓苏,名巧落。”

窗纸上少年影子移动,似是施礼:“扶晓多谢苏姐姐今夜的曲子。”


(未完待续……)


评论(4)

热度(4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