泫墨

“眼中野火闪烁”

《染》——第六章:《诱僧》

1.

很多很多年以后,静释几乎忘记初见那条孔雀蓝裙的情景了。

只晓得那是个飘雪的下午,一间草庐,一帘之隔。

刚受过沙弥戒的他已在雪道上走了一整天,那时站在草庐门口,向帘后的女子讨一碗热汤。

“你是出家人?”她的声音冷而警惕。

“是,小僧从䇡州清远寺来。”

“喏。”她只把草帘掀开一条缝儿,递出一只瓷碗,“屋里凌乱,就不请小师父进来了。喝完就走罢。”

“阿弥陀佛,多谢施主。”他合十行礼。

接过,是一碗热粥。

他没能喝完那碗粥,因为一梭尖镖擦过他的脑袋钉到了门框上。接着尚在发愣的他就被人一把拉入庐内,几乎同时,一道蓝影闪出草庐。

大概出家人对血光极为敏感,静释一进屋就嗅到一丝血腥气。坐在窗下的中年男人目光空洞地对着他,喉部一线血痕显露出那微细的伤口。即便从未见过杀生,静释也能想到那凶器封喉之迅疾。

“阿弥陀佛……”

“小和尚,若你多言半句,我马上就送你见佛祖。”女子狠狠在帘外道。

他像是没听见,自顾自为死者诵起经来。

她没有杀他。或许是因为在她即将发作的瞬间草帘被劈成两半,一个黑衣男子越过她冲进庐内。

寒光自蓝影闪出,紧随其后……

“我讨厌多管闲事。”女子的短刀直指静释咽喉。她就站在他面前,柳眼冷肃,蓝裙妖冶,握刀之手没有一丝颤动。

静释挡在已经重伤的黑衣人身前,面色苍白,双肩微颤:“女施主,不如放下屠……呃啊!”

——他被一脚踢飞,倒在屋子另一边,着地后背痛如裂、动弹不得。

鲜血顺着刀身一点一点滴在地上,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,漠然看他双目含泪:“女施主,何苦再造杀孽……”

“你这小和尚不过十四五岁,已然如此蠢笨无趣,估计离变成那只晓得口念慈悲的土胚木偶也不远了。”她从容甩掉刀上的血污。

“女施主若要杀小僧灭口,大可动手,请不要对佛祖妄加诋毁!”

女子缓缓蹲下来,放肆地捏住他的下巴,用如丝媚眼细看他的面容,笑得邪魅:“长得倒也清秀……”

他满脸通红,感到极大的侮辱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憋出一句:“女施主!”

“无趣。”她毫无预兆地丢开他的脸。

她起身走到已无任何遮挡的门口:“小和尚,你最好忘掉这里的一切。”

“解决了?”外面传来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。

“不然?等你来,人都没影儿了。”她轻蔑一哼。

“里面的都解决了么?”来人故意在“都”上加了重音。

“该解决的,我当然都不会放过。”

静释感觉屋内的光线暗下来,一个高大黑影挡在了门口。

“还有一个。你该灭口!”男人低喝。

“我可不是白杀人的,你们只付了杀邱氏兄弟的酬金。我不会放过一个目标,也不会多杀一个人。”她略带慵懒地说。

男人怒目瞪了她片刻,径自抽刀冲静释走来。

静释双手合十,紧张地闭目,额上渗出大滴汗珠。说到底,他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,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,他能做的只是颤抖着默念经文罢了。而当刀锋挥舞带起的凉风刮到他脸上时,他的脑中忽然一片虚无,半个字的经文也捉不出来了。

不过,刀刃没有紧随凉风没入静释的身体。

阻止他死亡的不是慈悲为怀的佛祖,而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。

“我买下他的命。”她红唇微启,短刀正挡住男人的刀刃。

男人嘴角抽搐道:“我们要的是万无一失。”

“放心吧,等我过了新鲜劲儿自会处理干净。”她冲男人淡淡一笑,云淡风轻地挑开那即将落下的刀。


茫茫雪原上,一蓝一灰、一前一后两个身影缓缓移动着。

“小和尚,你的命值我这次四分之一的酬金呢。你说,怎么报答我?”黎染回头。

静释隔着布帽挠挠光头,一本正经道:“唔……小僧今后日日为女施主诵经祈福,洗刷杀孽……”

“少说那些没用的!”黎染打断他,停步抱起双臂,“你这小孩子,真是一点儿也不有趣。”

见她敛笑蹙眉,静释耳边不由响起那句“过了新鲜劲儿自会处理干净”。他的心开始用力撞击胸膛,仿佛他的躯体是个囚笼,而那颗心就要破笼而出。这强烈的撞击随黎染的靠近而越来越响,却又在她红唇凑到他耳边的瞬间突然停止了。

他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。

“这次是你欠我的,以后用得着你才算两清。”她唇间的热气扑到静释耳朵上。

静释的心又缓缓跳动起来,但并没有回复轻松。

“可小僧还要去护国寺。而且,小僧不会帮你做伤害生灵之事。”他鼓起勇气说。

“如此么?”女杀手竟没发怒,反倒挑眉思索道,“那——哪天我死了,你若还活着就帮我收尸罢。我对棺材坟地都没有特殊要求,不挑剔。”

多年后回溯方知,从那时起,诸多业障已然埋下尘因。

2.

国师府书房内,烛火昏暗摇曳,湖笔奚墨、瓷玉摆件散落一地。

“那玄宁和尚不肯接受国师延揽好意,万一不是真的自视清高,只怕将来会入了贼营与您为敌。属下愿为国师分忧,除掉他。”独眼男人缓缓从角落走出来。

“除掉?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。他好歹是护国寺的讲经法师,德望甚高,突然横死势必引人怀疑;他又长年在寺译经,很难有把柄可抓……”国师文彦负手立于书桌前,表情在昏暗烛火下阴晦不明。

“国师此言不无道理,然,诋毁玄宁未必非得从其本身入手。据属下所知,玄宁有一爱徒,现下在帝都郊外清修。”

“哦?”

“弟子品行不端、隳坏修行、玷污佛门,师父岂脱得了教导无方之责?”

“嗯。此事便交由你办,别让吾失望。”

“请国师放心,属下定不负所托!”


悬剑山,卧龙寨。

“听说这回寨主下山干了票大的,除了银钱珠宝,还掳了个人?这屋里关的又是哪个富户人家的?”偏僻房舍前,一个百无聊赖的看守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。

同伴摇摇头:“寨主的确劫了帝都梁家的镖队,得了不少好东西,不过这屋里的家伙……咳,不是什么油水多的富家公子,就是半路顺手掳的个和尚。”

“和尚?你确定是和尚,不是长相标致的小尼姑?”

“我也纳闷啊!不瞒你说,寨主进那木屋时我就在外面侯着,谁知掳出个没财没色的穷和尚?而且,你刚从山门调来可能不知道——寨主还要把寨里养的‘花’朝他房里送呢!”

“‘花’?!”

“咳,你小点儿声!”

“诶呦,那些‘花’我们都只有干了大票才能享用呢,居然便宜个和尚!”

“算啦算啦,寨主行事向来不按常理,我们这些小喽啰跟着揩油就行,懂不了还是别瞎猜的好。”

……

天色渐渐暗下来。

门窗钉死的屋内,年青僧人正一脸淡然地闭目打坐。

他面容清朗俊秀,本该带着年少锐气的棱角因长年修习佛法之故显得平和沉稳,几乎纤尘不染。他纹丝不动地在蒲垫上打坐,宛如庙殿中无悲无喜的佛像雕塑。

吱呀的开门声后,一个衣着鲜艳的年轻女子刚刚走进房内,木门便毫不多留地在她身后关闭。她将手中的托盘置于屋里唯一的桌子上,把饭菜一碟一碟摆好。年轻僧人莲目半开,默默看着屋内的光线因为女子点燃一支烛而亮了点儿、又随着她扭腰走来时带起的香风而明暗不定。

“师父,该吃晚饭了。”女子一只柔若无骨的酥手搭上僧人的背脊。

僧人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麻痹感顺着女子的手爬满自己的背部,扩散之处逐渐发热。那炉中香怕是有异……他赶忙双手合十,闭目诵经。

“既然师父不愿起身,那就让我服侍您用晚饭吧。”女子的手故意从僧人的背脊慢慢滑到他胸口,细细的手指在那里留恋着。

僧人后移身体,拉开与那浓重脂粉气的距离:“贫僧早已习惯过午不食,无需晚饭。女施主请回罢。”

“无妨,晚饭不吃也罢。只是这夜幕方降,长夜漫漫甚是寂寞,我留与师父做个伴儿也好。”女子说罢,忽然坐到僧人怀里,双臂迅速勾上他的脖子,又把搽了口脂的双唇向他的嘴凑去。

僧人惊愕地把头扭到一边,双手下意识想推开怀中人,却碰上女子故意抵上来的温软双乳,霎时面红耳赤。只听得女人暧昧笑道:“古有柳下惠坐怀不乱,可我瞧师父的心,已是一团乱麻了呢。你不是圣人,只是个男人。这具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,空付青灯古佛多叫人心疼……”

僧人闻言却慢慢冷静下来,小声念起清心咒。

3.

脂粉气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。

此时一股似有若无的兰麝气味飘浮在空气中,依稀熟悉,将静释出离的神思拉回肉躯。他缓缓睁眼——原本静如潭水的目光撞上近在面前的媚长的眼眸,瞬间惊起汹涌波涛。

女杀手姣美的面容离僧人如此之近,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。如丝媚眼含着笑意颇为挑逗地在他清俊的轮廓上游走,尽管事实上,这眼神与看任何一件新奇玩意儿的眼神并无不同。

可血气渐渐涌上年青僧人的头顶,将佛理经文冲刷得一干二净,涨潮似的泛出一些久远的记忆片段——

“你是出家人?”

“是,小僧从䇡州清远寺来。”

……

许多年前,他似乎也在某个窘境里被这样一个女子离得如此近地看过。

“长得倒也清秀。”她如是说。

记忆中略微模糊的容颜与眼前人的脸庞完美重叠,清晰得明亮起来。

黎染一如当年,窕冶蓝裙像一簇火焰在静释沉静已久的眼底燃烧。

他的心漏跳了一拍。

看到了,心里的魔……

“起来。”黎染站起身,用命令的语气道,“我们该走了。”

“……”静释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,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羞怯木讷的小沙弥。他试探着揣摩黎染的神情,但后者明显没有认出他。或许,她早连那收尸的约定都忘了。

静释默默吸了口气,并未动身。毕竟他早已是护国寺玄宁法师的弟子,不再是那刚刚入世的小沙弥了。

他很快便想到她的杀手身份,即便如今来救人,恐怕也只是她交易的一部分;更重要的是,他不知自己在这些或掳掠、或救人的交易甚至于它们背后的大局中扮演着怎样的棋子。

“人家不愿走,你又何苦强求?”男子狂妄不羁的嗓音在门口响起。卧龙寨主封乘巍跨进屋子,一对豹目炯炯有神。

“黎染,你到卧龙寨怎么不找我?我可不会毫不领情。”

“呵,找你作甚?我来自然是找我的人。”黎染瞟了一眼微微皱眉的静释。

“你的人?!我亲自抓回来的人我岂会一无所知,这和尚何时成了你的相好?”封乘巍大笑两声,旋即脸色一黑,“你这回,是拿了赏金来办事的吧。从我这儿救人,可没那么轻巧。你觉得这秃头值的赏金和你自己,哪个更贵?”

“封寨主这回不也是拿了好处、替人抓和尚的吗?既然不能走得轻巧,那多说无益,且看各自本事罢。”黎染笑得耀眼,不过上挑的眼尾已开始泄出锋利杀气。


(未完待续…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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