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刺笄》
人们唤她为“赵襄子姊”或“代王夫人”，它们比她的真名更适用于这个故事。
“襄子姊前为王夫人。……（襄子）阴令宰人各以枓击代王及从宫，遂兴兵平代地。其姊闻之，泣而呼天，摩笄自杀。代人怜之，所死地名之为摩笄之山。”
——《史记·赵世家》
“载驰载驱，归唁卫侯；驱马悠悠，言至于漕。大夫跋涉，我心则忧；既不我嘉，不能旋反……”
前驱的马车上，她忽然开口吟唱起来。
摒除途中颠簸的杂音，他第一次听见她的歌声，空淡轻盈，似故国的晋水缓缓浸透人心。
有那么一瞬，他甚至错觉身后的这位夫人已暂时忘却纠结难辨的痛苦。
然，片刻后他便从那嗓音的微弱喑哑中窥见了伤痕。
是的，一首《载驰》，被她因悲泣哀呼而微哑的嗓吟出累累伤痕。
“多么悲凉的歌声啊……”他感到心尖发颤。
她也许是故意唱此诗的，为了……讽刺？
讽刺他这个受命接她回国的使者，讽刺他所效力的不顾念亲情、谋害她夫君代王的赵子，抑或是，讽刺这冷漠肃杀的命运？
当年北狄侵卫，许穆夫人不顾许国大夫阻拦，亲赴漕邑哀悼亡兄；赋此《载驰》之时，抛在身后的是夫君许公，心心念念的是母国危亡。
同样乘车归国，同样载驰载驱，如今他身后的代王夫人却是放下惨死的夫君，背离危亡的代国，于哀泣呼天后无可奈何地被使者接回杀人掠地的谋划者身边——她的亲弟身边。她将踏上那因吞了代地而更加广阔的母国，那因受了她夫君鲜血滋润而更加丰沃的故土。
此时一首《载驰》，多么讽刺，多么……残忍。
他不知后世史书将如何描绘自己所效力受命的赵子，亦不知此兴兵灭代之事将被记载为怎样的功绩。只是此刻，在这迷离黄昏的歌声中，他知晓了，在她的故事里，留下的是亲爱之人刻划的伤痕；至少此刻，她在吟唱中恸哭讽笑，伤口鲜血淋漓。
他只是一个淹没在血肉堆砌出的群雄乱世里的小小使者，不论是过去还是将来，都难以同赵氏之姊、代王夫人相提并论。但那一瞬，他忽然觉得，她和自己都是微尘，不过飘浮高度不同罢了。
路上，她不时取下发间笄悄悄磨利。
他知道，也微妙地感觉出了她的意图。
他知道作为赵子的使臣，自己应该阻止。
但还是渎职了啊……
她大概也明了他的刻意“忽视”，因为她持笄自刺前看向他，眼底闪光。
——雪亮的血亮。
他只是一个诸侯伐战间的小小使者，无力改变大局。但能成全这可怜女子此生唯一一次决定自身命运的机会，纵使陪她被淹没于尘埃，也算值得啊。
“夫人已殁，使命不成，不死何为？”
他立于她尸体旁，默然拔剑，刎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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